警方的協(xié)查通報

　　彭在林家的拆遷從一開始就紛爭不斷：不滿補償條件、稱是被迫簽下協(xié)議，直至在拆遷現(xiàn)場發(fā)生激烈沖突。

　　2014年7月，江蘇省儀征市劉集村，彭在林打砸了正在拆除自家建筑的挖掘機，有目擊者則看見，彭在林和妻子被身份不明人員“架在了那里”。

　　因為打砸挖掘機的行為，彭在林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刑四年。此后，他一直告狀上訪，又因“違反監(jiān)管規(guī)定”，被取消緩刑收監(jiān)。

　　在這期間，劉集村前村支書楊恩榮的角色一直在變化，從拆遷時的協(xié)調指揮者，到阻止彭在林上訪的截訪者，再到彭在林因“擾亂單位秩序”被行政拘留時的證人。

　　2019年3月1日出獄后，彭在林仍然滿心怨氣，他在寫給劉集鎮(zhèn)政府的信中說道：心中甚至起了殺機，如果不能賠償各種損失，將重回老路，請慎重掂量掂量。

　　2020年的第一天，這場持續(xù)6年多的拆遷紛爭，最終釀成了一樁命案，彭在林殺死了楊恩榮的女兒。

發(fā)現(xiàn)彭在林尸體的花木場

　　一死兩傷的命案

　　1月初，剛下過雨的劉集鎮(zhèn)霧蒙蒙的，天空始終是讓人透不過氣的灰色。鎮(zhèn)里的一條街上，一塊寫著“前方治喪請繞行”的長方形白板橫在路中。前方兩百米左右，是劉集村前書記楊恩榮開的榮蕓煙酒店，四天之前，楊恩榮26歲的女兒在店里被村民彭在林殺害。

　　當?shù)卮迕衽臄z的一段視頻顯示，事發(fā)當天，楊恩榮的女兒倒在煙酒店柜臺一側，他的妻子坐在地上、托著女兒的頭痛哭，身后是一把倒著的木椅。店外村民圍了里三層外三層，議論聲不斷。

　　江蘇省儀征市警方通報，1月1日18時53分至57分，劉集鎮(zhèn)街道榮蕓煙酒店和聯(lián)盟組花木場發(fā)生一起故意傷害致人死亡案件，致1人死亡，2人受傷。通過對重點路線場所的搜捕，1月2日上午9時許，發(fā)現(xiàn)嫌疑人彭在林在劉集鎮(zhèn)劉集村自殺身亡。

　　案發(fā)之前，幾乎沒有任何征兆。

　　劉集鎮(zhèn)五天逢一集，1月1日正好是趕集的日子。彭在林夫婦早上四點便起床趕到了集上，他們在這里租了個攤位，售賣些春聯(lián)、雞鴨類的百貨。妻子周建梅回憶，彭在林那天并沒有什么異常，“整個上午都在趕集，什么話也沒說。”

　　趕完集，兩人回到花木場吃飯，這是拆遷時鎮(zhèn)政府為其安排的一畝土地，里面有三間活動板房和兩個大棚。當天下午四點多，周建梅從花木場回了家，但彭在林留在了那里。天黑以后，周建梅不放心去找過一次，發(fā)現(xiàn)丈夫已經(jīng)不在花木場了。

　　彭在林對門的鄰居回憶，當天傍晚六點半左右還看到過他，在小區(qū)附近走著，手里什么都沒拿，“他還跟我打招呼，說要去逛公園一下，不知道那會兒是不是已經(jīng)出事了。”

　　案件中，除去楊恩榮的女兒在自家煙酒店遇害，另兩名傷者，是做挖掘機生意的孟力的父母。

　　據(jù)孟力的朋友程天了解，事發(fā)當天，孟力父親剛從外面打工回來，早早就躺下休息，其母正用縫紉機做玩具賺錢。傍晚六點多鐘，彭在林突然沖進來，將二人刺傷。

　　原本，孟力的小兒子一直跟老兩口生活，大兒子則跟孟力夫妻倆住在市里，當天上午小兒子恰好被母親接走。據(jù)程天轉述事發(fā)后二人的通話：“孟力跟我說，如果他兒子被殺了，他也不活了。”

　　目前，孟力父母仍在醫(yī)院接受治療，程天稱孟母是輕傷，父親傷勢較重，送到醫(yī)院后一直搶救到次日凌晨兩點，才被送進重癥監(jiān)護室。深一度探訪孟力父母的住所發(fā)現(xiàn)，房屋前的水泥地上仍有血跡。

　　案發(fā)次日，彭在林被發(fā)現(xiàn)已在自家花木場附近自殺。無論他的親屬，還是眾多村民，都將作案動機指向自2014年拆遷所產(chǎn)生的紛爭。在當時的拆遷中，前村書記楊恩榮是協(xié)調指揮者，孟力手下的兩名挖掘機司機則是直接的參與者。

孟力父母家殘留的血跡

　　拆遷現(xiàn)場的沖突

　　在儀征市劉集鎮(zhèn)，拆遷安置房隨處可見，在當?shù)卮迕竦挠∠罄铮笠?guī)模的拆遷自2010年開始。

　　在法律裁判文書網(wǎng)上，有14份與儀征市劉集鎮(zhèn)劉集村村民委員會相關的法律文件，大多數(shù)與拆遷安置補償和土地租賃合同糾紛有關。

　　彭在林家2014年簽訂的《儀征市劉集鎮(zhèn)規(guī)劃控制區(qū)農(nóng)民集中安置項目房屋搬遷安置協(xié)議》顯示，彭家房屋建筑面積為480.72平米，確認安置面積為318平米，彭在林通過產(chǎn)權置換的方式選擇了一棟聯(lián)排別墅、一套多層安置房，建筑面積共318平米，另外還有兩間門市安置房，建筑面積共約100平米，搬遷補償費用與安置房款相抵之后，劉集鎮(zhèn)政府應再付彭在林15萬元人民幣。

　　當?shù)匾幻ぷ魅藛T表示，“這樣的拆遷條件在2014年已經(jīng)算很好了”。有村民也稱，彭在林家的補償雖然不算是最多的，“但也不少”。

　　在當年的協(xié)議上，最后有一行手寫的備注，“此協(xié)議包含遷墳、樹木、菜地、花木等一切補償費用”，落款公章為儀征市劉集鎮(zhèn)人民政府，彭在林及其妻子、四個姐姐均在協(xié)議上簽了字。

　　爭議在此時出現(xiàn)。周建梅稱，她家至今沒有拿到協(xié)議上所說的15萬補償，彭在林的姐姐則表示，協(xié)議是“被迫”簽訂的，因為彭家之前的住宅及周邊的養(yǎng)豬場、花木基地都處在鎮(zhèn)中心位置，“安置房的地段有落差，我弟弟一直不能接受。”

　　“而且協(xié)議該填數(shù)字的地方都是空白的”，彭在林的姐姐回憶，包括地址、建筑面積、金額等內容，都是后補上去的。另一名村民也證實，自家遭遇了類似數(shù)字處空白的情況，而且本該一式三份的協(xié)議他至今沒有拿到。

　　自簽署協(xié)議開始的紛爭，延續(xù)到了拆遷過程中。

　　程天回憶，當時該處地皮已經(jīng)賣掉，彭在林家遲遲拆不掉導致無法開發(fā)，時任村支書楊恩榮直接參與了拆遷指揮，“孟力還跟我說，書記因為彭在林的事兒罵他，天天說能弄好，結果連個房子都拆不掉”。

　　彭在林家屬提供的案件材料記載，一名村民曾受楊恩榮委托去做彭在林的工作，該村民回憶，他和彭在林的四個姐姐一起到村里談了賠償問題，談妥之后雙方確定第二天拆除豬圈和花房。

　　2014年年7月10日，包括楊恩榮在內的多名村干部，到彭在林處拆除養(yǎng)豬場。前述村民回憶，當日彭在林原本已把豬拉走去稱重，但不久這名村民就接到楊恩榮的電話稱，彭在林又回來和他們“造反”了。該名村民趕到現(xiàn)場后發(fā)現(xiàn)，豬圈已經(jīng)被推倒，彭在林稱放在豬圈里的東西都被砸壞了，“說里面放了像硯臺這樣的古董，以及五糧液和茅臺酒。”

　　材料中，一名當時的村干部回憶，曾讓彭在林及其家屬在拆除的地方翻看，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東西，只在后來搬花盆的時候找到了幾個袋子，里面的錢都給了周建梅。另一名挖掘機駕駛員也稱，在推豬圈的時候沒有發(fā)現(xiàn)現(xiàn)金、酒或者古董。

　　但彭在林堅稱，自己把15萬元現(xiàn)金裝在一個黑色皮包內，放在了養(yǎng)豬場的天花板上，“我沒有把錢存銀行的習慣，這事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家人都不知道。”

　　7月15日，對彭在林家花木場的拆除仍在進行。孟力打電話給手下的一名駕駛員，讓他開挖掘機到彭在林家清理雜草、雜物。該名駕駛員回憶，下午三點多，他下車休息，看到彭在林回家后用磚頭、鐵鍬打砸了挖掘機。

　　程天在現(xiàn)場目睹了當日的混亂，他稱在場的除了有政府工作人員，還有身份不明的人員架住了彭在林夫婦。鄰居張梅則稱，現(xiàn)場發(fā)生了肢體沖突，自己曾過去“拉架”，“那么多人打一個人，他多可憐啊”。張梅還表示，沖突中，自己的丈夫被打掉了牙齒。

　　在這次混亂中，彭在林被派出所帶走，他的父親腿部摔傷被送醫(yī)治療。彭在林大姐稱，父親后來去世也與此有關，“我爸一看兒子不在身邊，女兒不好贍養(yǎng)，一急就腦梗阻了”。

　　楊家操辦喪事時，街上豎起的牌子。

　　從“怨氣”到“殺機”

　　拆遷現(xiàn)場的沖突，給彭在林帶來了一連串的官司。

　　因用磚頭、鐵鍬等砸挖掘機和貨車，致多處部位損壞，經(jīng)鑒定損壞財物價值共計四萬余元，2014年11月5日，彭在林被江蘇省儀征市人民法院以故意毀壞財物罪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刑四年。劉集鎮(zhèn)政府關于此事的一份情況說明稱，彭在林砸貨車的時候，一小孩在貨車內也被砸傷，造成直接財產(chǎn)損失30萬元。

　　情況說明還提到，彭在林屢次提出安置協(xié)議之外的經(jīng)濟補償，商討未果后還揚言：等劉集逢街（趕集），從劉集螞蟻山上用拖拉機沿揚冶線撞人。彭在林帶著母親到儀征市公安局，在大廳揚言還要補償150萬元，并且要去市政府上訪，經(jīng)有關領導勸說，才隨接訪人員回到劉集。

　　被判緩刑后，彭在林的不滿沒有消除， 2014年12月，他向揚州市公安局反映有黑社會人員到家中沖砸、30多棵樹木被毀、財物遭到哄搶，但報警后沒有得到處理。公安部門回應，經(jīng)核實，認為所反映的問題與事實不符。

　　彭在林還將劉集鎮(zhèn)政府告上法庭，認為其指使身份不明的人員對其住房及倉庫進行沖砸，造成財產(chǎn)損害，要求賠償各項損失近150萬元。法院認為雙方在案件中并非平等民事主體，彭在林應當就該行為提起行政訴訟，駁回了彭在林的起訴。當時的代理律師透露，彭在林曾提起行政訴訟，但依舊被駁回。

　　彭在林及家人開始到南京、北京等地上訪，在這期間，前村支書楊恩榮的角色，由拆遷時的協(xié)調指揮者，變成了截訪者。

　　周建梅在2016年給最高法的留言中稱，每次上訪都會被村干部和劉集派出所拼命攔截，2015年8月份，她和婆婆打算從揚州坐火車去北京上訪，但被楊恩榮等村委會成員、派出所工作人員以及信訪主任等人攔截。“他們闖進候車室，把我母親繆春英抬出候車室，丟在門外”，周建梅稱當時繆春英心跳加快，家里找人將其送到了醫(yī)院搶救。2015年年底，繆春英去世，周建梅稱遺體在家擺放期間，政府官員、村干部、派出所數(shù)人看守。

　　周建梅還在留言中稱，夫妻二人曾于2016年3月4日、6日、9日帶著紙板等物品到政府門口掛牌喊冤。

　　連串的信訪之后，儀征市公安局的一份行政處罰決定書顯示，彭在林在上訪過程中曾因擾亂單位秩序被行政拘留十日，而楊恩榮是該處罰決定的證人之一。2016年3月21日，因彭在林違反緩刑期間的監(jiān)管規(guī)定，儀征市人民法院裁定撤銷緩刑四年的執(zhí)行部分，對他收監(jiān)執(zhí)行原判有期徒刑三年。

　　彭在林服刑期間，周建梅獨自操持家務，逢集就去賣一些小百貨，還把兩間門面房以每年7000元出租，以此來維持生活。2019年3月1日，彭在林出獄時，其姐姐回憶，當時家屬和鄉(xiāng)政府的人一起開車去接，彭在林從監(jiān)獄里不肯出來，直到天黑才把人接回來。

　　出獄之后，彭在林心中仍然不滿，周建梅稱丈夫曾跟自己說：“坐了三年牢不服氣，我是冤枉的”。彭在林還曾跑到楊恩榮家鬧事，楊恩榮因此報警，儀征市公安局相關負責人稱確有此事，當時的案由是“打擊報復證人”。

　　彭在林也在嘗試法律途徑，他向揚州市邗江區(qū)人民法院請求確認2014年前的搬遷安置協(xié)議書無效，并要求賠償豬圈及花卉損失150萬元，后被駁回。他還對自己的故意毀壞財物罪提出申訴，表示只是通過靜坐、躺臥、跪地等正當途徑上訪，并未實施擾亂公共秩序的行為。2019年11月29日，儀征市人民檢察院向彭在林出具刑事申訴審查結果通知書，最終裁定不符合立案復查條件。

　　在一份家屬提供的彭在林致劉集鎮(zhèn)政府的信中，他寫道：“心中怨氣難咽，甚至起了殺機，經(jīng)親朋好友勸說，回憶起自己過激行為有些處理不當，現(xiàn)在我提出書面協(xié)議，你們政府賠償我三年的精神損失費等各種費用，我保證不再上訪，如果談不成，其他一切免談，重回老路，請你們慎重掂量掂量。”該封書信字體與其他申訴信不同，家屬猜測可能是由別人代筆完成。

　　彭家涉及拆遷的土地，如今蓋起了一片別墅。

　　兩個家庭的悲劇

　　案件發(fā)生后，深一度記者嘗試聯(lián)系劉集鎮(zhèn)及儀征市相關部門采訪，截至發(fā)稿時，未獲得回復。儀征市公安局相關負責人稱，目前案件調查仍在進行，涉及到2014年拆遷的問題也會一并調查，最終以通報為準。因彭在林已經(jīng)自殺，不再需要走法院、檢察院等程序，目前主要精力用來安撫死者楊某的家屬，“小女孩才26歲，剛考上公務員，家里人很崩潰。”

　　楊恩榮家同樣拒絕了采訪。連日來，在他家的煙酒店門口搭起了兩個紅色帳篷，一大一小，用來操辦喪事。按照當?shù)亓曀?，去世之后遺體要在家里擺上三天。

　　一些村民路過時會停下來會兒，站在馬路對面看上幾分鐘，念叨著“太可惜”或是“太可憐”之類的話。有人趴到煙酒店窗戶上往里看，很快被楊家親戚們趕走。

　　與榮蕓煙酒店一街之隔的拆遷安置房前，也常會聚起一撥人，這里的1排1棟就是彭在林家。人們看著彭家緊閉的大門，交流著各自聽來的“傳聞”。有人評價，彭在林是通過闖下彌天大禍的方式把不滿“捅”了出去，“就是可憐了那個小姑娘，平時也不?；丶遥驮┓偶俨呕貋硪淮?rdquo;。

　?。ㄒ蚴茉L者要求，文中程天、張梅、孟力為化名）